《唐崇徽公主手痕》欧阳修
故乡飞鸟尚啁啾,何况悲笳出塞愁。
青冢埋魂知不返,翠崖遗迹为谁留?
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
行路至今空叹息,岩花野草自春秋。
【注释】崇徽公主:唐代宗时与回鹘和亲,以崇徽公主嫁其可汗。手痕:在今山西灵台。传说公主出嫁回鹘时,路经此地,以手掌托石壁,遂有手痕。翠崖遗迹:指崇徽公主手痕。
【赏析】在这首诗里,诗人对崇徽公主不仅是怜其远嫁,哀其不幸,而且从政治上指明产生这个悲剧的原因。这就使这首诗在格调上不同于一般洒同情之泪的凄凉挽歌,而启发人们在深沉的哀怨中进而对这些女子的个人悲剧加以政治上的思考,激起人们对许多不能远谋的肉食者的愤慨。
诗从对比开始。诗人的眼前出现了当年崇徽公主远嫁时的凄凉清景。“啁啾”是形容鸟的细碎鸣叫声,不离故乡的鸟儿尚啁啾鸣叫不止,而豆蔻年华的少女随着悲笳离别父母、远嫁万里之外,就更加依恋不舍了。作者在这里倾注了自己对她的怜惜同情。“青家埋魂知不返,翠崖遗迹为谁留?”在感情上更进一层,同时,诗人的思绪也回到了现实。“青冢”代指崇徽公主的埋身之地。诗人在这里反用了杜甫咏王昭君的“环珮空归月夜魂”(《咏怀古迹》)诗意而用了一个“魂”字,则使诗情变得更为深婉,同时也为读者刻画了一个楚楚动人的形象,她满眼含着哀怨的泪水在“翠崖遗迹”之间飘荡。青草年年绿,此恨绵绵无绝期。接下来作者奇峰突起,发出议论:“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诗人发自肺腑地提问:自古以来,有几个肉食者能为国家的富强而出谋划策?又有多少美丽可爱的女子遭受远嫁的厄运,成为对外执行妥协政策的牺牲品?“玉颜”反为“身累”,“肉食”不与“国谋”,诗人寓于这两对矛盾现象中的诘问尖锐犀利,自古罕见。此联议论深切痛快,而又对仗工整。末联,作者笔锋一转,长叹一声,无可奈何之情袭人心怀,行路人到此只能报之以叹息,而孤魂栖止的崖花野草春秋更替,年复一年。这里以无情衬有情,颇有韵致。
全诗随着诗人感情的变化而发展,从怜惜、愤慨直至无可奈何的叹息,在时间上,则两度由古及今作大幅度的跳跃,使诗情波澜起伏,把读者的感情之流导入诗人以激清冲击而成的曲折回荡的河道中。
《金陵怀古》王珪
怀乡访古事悠悠,独上江城满目秋。
一鸟带烟来别渚,数帆和雨下归舟。
萧萧暮吹惊红叶,惨惨寒云压旧楼。
故国凄凉谁与问,人心无复更风流。
【赏析】首联破题,兼点时、地。为排解乡思而“访古”,但往事如烟,相隔久远,难以追寻。独自踯躅江边古城,扑入眼帘的只有一派萧索的秋光。“悠悠”、“独上”、“满目秋”,开端即为全诗笼罩了一层孤寂、离索的气氛。
中间两联,紧承“江城满目秋”,着力描写诗人眼中金陵的秋色。晚烟凄迷中,一只水鸟孤零零地落在僻静无人的沙洲上。秋雨淅沥不停,江面上稀落地漂浮着几片帆影,驶向归途。萧飒的晚风,把山麓层林的红叶,吹得七零八落。暗淡的寒云密布低空,阴沉沉地仿佛要把古老楼房压垮。四句,一写别渚孤鸟,一写数帆归舟,一写晚风劲吹、红叶凋零,一写寒云阴沉、楼阁昏暗。一句一景,宛如四幅秋景画屏,物象虽不同,却同是淡墨素彩,集中反映了秋光的萧索摇落,创造了一个寥落清冷的意境。中间两联,融情入景,锻字炼句,显出作者艺术匠心。“一鸟来别渚”,本极孤寂,再加荒烟缭绕(“带烟”),愈见其情景凄迷。“数帆下归舟”,何其寥落,又兼秋雨凄凄(“和雨”),更显出风物清冷。对于鸟,着一“来”字,表明它是悄悄落下;对于舟,用一“下”字,可知其行色匆匆;如果改为“飞”字、“泛”字,就恐怕韵减神消,索然无味了。“暮吹”用“萧萧”象其声,“红叶”惊落,满地飘零,晚风之紧可以想见。“寒云”以“惨惨”状其色,“旧楼”难以承受住它的重量,云层之厚不言而喻。处处景中含情,借景宣情,不假说破,金陵江城的冷落宛然在目。
尾联归结全诗,为金陵秋景图点睛。这历史上虎踞龙盘、人杰地灵的雄都,如今竟一派凄凉,无人过问;登临此地,谁还有往日那种激扬奋发、踌躇满志的风情气韵呢!“故国凄凉”应“江城满目秋”,“谁与问”应“独上”。“人心无复更风流”,由以上种种风物,水道渠成地诱发出了不吐不快的感慨,体现了诗人深沉的忧思。
这首诗格调的寥落沉郁,与昂奋进取的盛唐气象迥然有别。宋朝立国不久,逐渐形成积贫积弱的痼疾,旨在缓和危机的王安石变法,虽部分地达到了“富国”的目的,但“强兵”的效果甚微。王珪在朝身任左相,对国势日益凌夷,感触必深。《金陵怀古》的“故国凄凉”之叹,未必只是一般的发吊古之思,很可能是感慨国势的时代悲愁的曲折反映。
《午枕》王安石
百年春梦去悠悠,不复吹箫向此留。
野草自花还自落,鸣鸠相乳亦相愁。
旧蹊埋没开新径,朱户敧斜见画楼。
欲把一杯无侣伴,眼看兴废使人愁。
【赏析】诗中主要通过梦醒后的所思所感,抒发兴废之愁。结句中的“兴废”两字实为一篇之纲。
诗人于午饭后就枕片刻,不觉朦胧睡去。尽管睡着的时间不长,但梦中所历已有百年之久。诗的开头“百年春梦”,既是实写,又寓有政治上的感慨。诗人一生从政,致力新发,但神宗去世后,新法被全部废除。王安石的内心十分痛苦。“去悠悠”三字,有着无限的惋惜之情。梦境悠然远去是无须惋惜的,但往事如烟,无法挽回,能不为之惋惜?“吹箫”用《列仙传》萧史偕弄玉吹箫跨凤飞升之事。这里泛指神仙道术。“不复吹箫向此留”,是说自己没有神仙道术可以留在梦境之中。以上两句以叙事点题,借梦境以寄慨。
春梦短暂,人生百年犹如春梦,也很短暂。诗人由此而引起哲理的思考。颔联写野草的花开花落,鸣鸠的相乳相酬,颇具深意。自然界所以能出现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景象,主要是因为它能够遵循新陈代谢的规律。诗人从中汲取了力量,并对此感到欣慰。颈联有自然界转到人类社会。“旧蹊埋没开新径”,以朴素的语言表达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旧事物必然会被新事物代替。“朱户敧斜见画楼”,通过朱户、画楼的兴废迭代,暗示世间人事的不断变化和富贵荣利的不足慕。以上四句由春梦生出感想,表面上句句是景语,实际上句句是理语。景和理的结合,既表现了诗人优雅、冷静的思想风貌,又检出诗人是善于在逆境中用这里来开拓自己心胸,用美好事物来陶冶自己情操的。
但现实的情况毕竟是太不幸了。诗人不能不感到寂寞与愁闷。“欲把一杯无侣伴”,这是多么难看的孤独!由于眼前的“兴废”不是除旧布新,而是除新布旧,这深深地刺伤了诗人的心灵,因此结句终于归结为一个“愁”字。
这首诗虽然是在极度苦闷的情况下写的,而且题材又与“春梦”联系在一起,但诗中却没有把人生与梦幻等同起来,而是从大自然和人世中汲取力量,造成强烈的诗情和深刻的哲理,借以排遣眼前的兴废之愁。尽管这一“愁”绪并没有完全被排遣掉,但全诗的基本倾向是积极的,这是本诗的独到之处。
《咏草》俞紫芝
满目芊芊野渡头,不知若个解忘忧?
细随绿水侵离馆,远带斜阳过别洲。
金谷园中荒映月,石头城下碧连秋。
行人怅望王孙去,买断金钗十二愁。
【赏析】俞紫芝,字秀老,金华人,流寓扬州。稍有高行,不娶,喜作诗,但人未知之。《咏草》以草的繁茂,抒发了人世沧桑的感慨,在古代咏草的同类诗中别具一格,颇饶风味。
首联从渡头草写到忘忧草。“满目芊芊野渡头”起句铺之以实景;蔓延都是茸茸碧草。开篇即触题,既精警峭拔,又平顺自然。野渡头,是野草蔓生之处,也是诗人立足之地。这渡头,为下文“绿水”、“别洲”的叙写立了基、开了源。继野草实景之后,诗人没有纵笔铺叙草的滋生和繁茂,或就此直接发一通议论,而是缘此提出一个问题:“不知若个解忘忧?”“若个”,《方言藻》解为“那个”,句意为不知道那个懂得忘忧。言下之意就是,只有这个草能使人懂得忘忧。古代有萱草可以忘忧的说法。诗的开头统领全篇,为下文叙写开拓了境地。颔联从离馆写到别洲草。近看,芊芊绿草随着流水到达离馆;远望,茫茫野草追着夕阳到达他洲。“离馆”,即别馆,也就是别墅。颔联这两句说草到场蔓延,可到富贵之宅,也达荒远之洲。颈联从金谷园中草写到石头城下草。金谷园是晋代石崇的离馆,石头城即金陵(今南京)。这两句写的是秋草。衰草凄迷,反衬了荣华已逝。金谷园中过去铺锦列绣,花奇草异,如今成了“荒映月”的凄凉景象。月是当年月,园是昔日园,离馆的奢华已付流水,石崇的奢富已成陈迹,只有草还在那里一岁一枯荣。石头城,这六朝建都之地,虎踞龙盘,过去也是金粉膏泽,豪华相继,如今徒剩秋草迎风,败叶委地。
这一联由金谷园写到石头城,以今日之败象暗衬往日的盛况,仍然以草为行文线索,概入了广阔的空间和悠久的时间,而且对比的反差极为强烈。这两句以草枯凋托豪富的衰败,同时隐含着草枯还可荣,人败不再盛的意思,意蕴丰足,委婉曲折。尾联从送王孙写到金钗愁。诗的前面部分围绕着草来写,至此始直触人事。“王孙”,古代贵族子弟的通称,后世这用于一般身份高贵的人。这首诗中所用,乃指石崇,意为行人想着石崇离去。“买断金钗十二愁”,“买断”是招致来的意思。“金钗十二”指美女。这里的美女系指石崇的爱妾绿竹,她美而艳,善吹笛。石崇势败后,赵王伦派孙秀去抄他的家,向他要绿珠,石崇不肯给,孙秀杀了石崇,绿珠为石崇坠楼而死,这就是“买断金钗十二愁”的本事。诗的结尾点明石崇人亡财空,说明富贵一时,昙花一现,终不如草还能春风吹有生。诗收煞处才回应发端时提出的“不知若个解忘忧”的问题,争逐于名利之场,到头来只落得烟消云散。
这首咏草,不是以草为喻,或以草为景,而是借草抒情。写时又不是直抒其意,而是以对比尔显意。写作特色是,虚实结合:渡头之草为实,园中之草为虚;远近结合:离馆之草为近,别洲之草为远;今昔结合:渡头之草为今,金谷之草为昔;物意结合:写草为物,写人为意。意新语工,很足使人玩味。
《金山寺》王令
万顷清江浸碧山,乾坤都向此中宽。
楼台影落鱼龙骇,钟磬声来水石寒。
日暮海门飞白鸟,潮回瓜步见黄滩。
常时户外风波恶,只得高僧静处看。
【赏析】王令的诗歌,以粗狂豪迈、骨气苍老见长,在宋代享有很高的声誉。而这首七律却写得清新拔俗,洒落开阔。
诗首联气象开阔辽旷。“万顷”二字描长江浩瀚壮阔,烟波浩渺,澄碧的江水围绕着清碧秀丽的金山,一个“浸”字便把长江与金山融为一体,不可隔断。巍峨如此山,然置于万顷江上,似乎也会被滔天巨浪所淹没。紧接着高叹一声“乾坤都向此中宽”,寓情于景,一笔两写,把自己宽广辽阔的胸襟怀抱和壮美无边的江山美景融成一片,此时此刻,仿佛整个宇宙乾坤,都汇拢于眼前的山水之间,显得江山宽广,襟怀旷达,无所不包。第二句诗人由远处纵览长江金山,此时诗人已置身于金山寺的高阁之中,重点写金山寺楼阁巍峨高耸。诗人不直接写楼台如何宏伟,却另辟蹊径,从侧面写楼台的轻影映于江水之上,用一个动态的“落”字写楼影在江上的浮动,竟使水底的鱼龙惊骇起来。楼台影落是视觉的直观感受,鱼龙惊骇则是作者奇异的想象,由静而动,虚实相合,变化多端,诗境也跌宕多姿,实乃拔俗之笔!下句“钟磬声来水石寒”,钟磬之声、浪拍巨石之声交相重奏,顿挫抑扬,是听到的;而水石之“寒”却是相由心生,心灵所感而发,此又是一个虚实相生,与上句相称而体味,可谓身临其境,让人森然而栗!第二联时已日暮,海天辽阔,远山如道道门关交相映叠。一群白鸥于海天之间任性翔游,无所拘束,此时于江上赏景的诗人多么希望自己是那群白鸟中的一只啊!此句用《列子·黄帝篇》的“白鸥”之典于无影无形之中,自然浑成,既是写景,又抒发自己向往自由之率真性情,妙极!紧接下句触目远眺,瓜步山前潮水退落,黄滩显见。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帅兵南侵刘宋时曾等瓜步山,借此抒发诗人的历史兴亡之叹。
由此引出第四联,是作者游目骋怀后的感慨“常时户外风波恶,祗得高僧静处看”,语含双关,寄托遥深,有着深沉的哲理思考。金山寺户外的风光气象万千,即使晴光万里也会随时产生险恶风波,一般人不易由登临游赏之机,唯有居于山中的高僧方可静观其变,静待其美景的出现。自然风光如此,人世际遇亦变幻无常。有志之士在人间波涛险恶的政治环境中奔走,壮志未酬,生活困苦,风尘困顿,亦往往无心探奇揽胜。诗人由此抒发了对时事“惊涛恶浪”的喟叹或批判,却又不似唐人那般感情激烈,而是以理性精神悠然地表达对山中高僧可以清净自由地静观户外美景的羡慕之情。一个“静”字又隐隐表现了诗人想要置身于尘世之外的归隐之志,只要做一个尘外看客罢了。这与诗人无意仕进,拒绝进士试的举荐,以教书为业的生活言行是一致的。此联与前一联相互呼应,一启后,一承前,又与整首诗浑然天成,可见诗人造诣之高。